做為一個從事急重癥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師，一直以來，握拳心一意的目標就是讓每一個到院的院外心臟驟停的病人死起回生，直至出現(xiàn)恢復自然循環(huán)為止。這是醫(yī)學前輩和老師教我的事，絕大部分時間，我都算是游刃有余。

  但上天都無法赦免人類的死亡，醫(yī)生又如何能救活每一個人？

  讓我學會勇敢面對醫(yī)學的局限，學會謙卑面對生命的尊嚴，卻是病人教會我的事。這一課，我摸索了許久，其間數(shù)度感到無助和無知，直到走出加護病房、步入居家安寧，我終能領悟，病人在最后一刻，需要的「醫(yī)療」不是無謂且痛苦的急救，而是醫(yī)療人員的體貼與愛心。

  每一個居家安寧病人臨終前一刻，我會帶著醫(yī)療團隊向他們深深一鞠躬、輕輕在他們耳邊道謝。目送他們帶著安詳與尊嚴前往另一個國度，慰藉的不僅是病人與病家，其實更是事醫(yī)療工作中無法逃避死亡考驗的我們。

  救起一百個病人，都沒有面對一個死亡病人，更能讓我看見，醫(yī)療背后始終通往的是「人性」。

  1996年，我升任外科主治醫(yī)師半年后，面臨了第一個瀕死的個案，一個嚴重腦部外傷的女士。我想起過去老師的教誨：「醫(yī)生的天職，就是要救人！」

  于是，我拚了命地救，比病人家屬更不敢面對死亡，因為那仿佛就像是毀壞了一個「醫(yī)生」的天職，象征被貼上「不勝任」的標示。

  床上躺著的是一名因喪夫而返國散心的日本華僑，不料在街頭出了車禍，緊急手術后顱內(nèi)壓持續(xù)飆高，甚至到了50毫米汞柱。我心里有數(shù)：「這位病人，救不起來了?！沟胰匀环挪涣耸帧?br />
  每回，見著病人相依為命的妹妹探訪時，我就是沒辦法說出：「你的姐姐，救不起來了?！怪荒芡掏掏峦碌卣f：「情況很不好，但我們會盡最大力量！」

  最讓我害怕的那一刻來了，病人需要急救了，我咬著牙、使出全力做CPR，持續(xù)了半個小時，壓到病人肋骨都斷裂了。心臟一停，立即著手電擊，100焦耳、200焦耳、360焦耳，病房里都飄散著焦味。但「救人天職」趨使我持續(xù)使力。

  「醫(yī)師，謝謝你，你們辛苦了，但放手了吧，我不想再讓我姊姊痛苦了！」最后竟然是病人的妹妹出來喊停，這一幕往后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反復糾纏著我對醫(yī)療「救到底」的定義。

  「究竟是因為有你，病人才活；還是因為有病人，醫(yī)師才能活？」我開始有了這樣的自我質(zhì)疑。為什么我們明明救不活人家了，還把人家弄得那么痛苦和辛苦？我想起那些最后在加護病房往生者的面孔：因為過多的點滴、藥物而水腫，皮膚繃得掐指可破，胸前帶著黑黑焦焦的電擊傷痕，面容甚是凄慘。

  我開始思考臨終照護的意義：雖然沒辦法救病人，但可不可以好好照顧他們？可不可以讓臨終病人尊嚴地離開？

  曾有一個單親的護師媽媽，獨力拉拔長大的女兒考上醫(yī)學系，含辛茹苦終獲慰藉。不料，女兒卻因車禍事故，臉部受嚴重撞擊昏迷送醫(yī)，手術后仍無力乏天。這傷心的母親只有一個請求：「妹妹很愛漂亮，能不能讓她的臉盡量恢復？」隔天帶著一件女兒最喜歡的粉紅洋裝，希望她穿著離開。我立即應允：「沒問題?！?br />
  護士長在一旁猛拉我衣角，我知道，她在示意：女孩全身水腫，是不可能穿上那件剪裁合身的洋裝。但最后醫(yī)護人員徹夜輪流以冰敷為女孩消腫，再加上利尿劑、白蛋白脫水。

  第二天，母親到醫(yī)院，看見女兒穿著那件美麗的粉紅色洋裝，她的小公主只像是沉沉睡著，感動地對醫(yī)護人員說：「謝謝你們，把妹妹弄得那么漂亮?！谷缓笠娝蕉谂畠荷磉叺驼Z道：「妹妹，你安心到天上做小天使吧，媽媽會勇敢活下去！」

  放手，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什么都要嘗試去做，善終這堂課，是醫(yī)療人員最艱難也最該學好的一門醫(yī)術！